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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诗小传统下的青年诗歌

在汉语新诗的百年传承中,“穆旦”这一传统在学院青年诗人中更加突出。之所以将穆旦的名字打上引号,是因为我要谈论的这一传统,不只局限于穆旦本人及其作品,还包括围绕着穆旦产生的一系列阐释,其中既有对穆旦作品及译作的评鉴、对穆旦生平及时代的考据,又有对穆旦文学史地位的讨论,甚至是从穆旦到昌耀的新诗谱系的梳理等。这些工作,不仅需要诗人的参与,还需要有理论素养的批评家、学者参与。因此,关于穆旦的批评研究,一直以来是以高校为核心的。学院诗人,尤其是科班出身的诗人受到“穆旦”影响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穆旦自然也影响了我的写作。他的身影在我诗里其实并不明显,但他提供的诗学经验,已内化为我诗歌基底的一部分。同样情况的还有江汀。江汀,1986年生,安徽望江人,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。他曾拜访过穆旦墓,并与我多次谈到穆旦。他颇为赞赏穆旦晚期的诗歌,我也认为若没有这批作品,穆旦的诗人身份会有很大的缺失。在江汀诗里,我不时触到一种克制的、略带疏离的淡淡冷感,这与穆旦晚期诗歌是神似的,就连温度也相似。

在这里我还要再谈一位学院诗人,康宇辰。她1991年生于四川成都,本硕博皆就读于北京大学,主修中国现代文学。我在阅读中发现,她早期的诗歌颇受穆旦影响,这首先表露在语言上。江弱水在其批评名作《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:重估穆旦》中提到,奥登常使用“学习”、“知识”(knowledge)等词,穆旦亦习之,“这些论文型的词汇,从奥登的诗中涌来,又沉淀到穆旦的诗里去。在中文语境里穆旦的诗句之所以令人耳目一新,正是因为他一扫从前的诗人习用的‘诗意措辞’(poetic diction),而使用了大量‘非诗意化’的用语,那些见诸心理学、教育学、社会学、政治学以及法学、医学的种种,遂以其富分析性的抽象、带学究气的枯涩,造成一种智性风格”。在康宇辰的诗里,我也读到不少“知识型”“论文型”的词汇。单是《不严肃的时辰》里,就出现了“学院”“学者”“史料”“理论”“学术”等词;《博士生的迎新夜》里,则有“修身齐家”“书”“稿子”“鲁迅”“胡适”等。从词化开,再看句式。我注意到,穆旦常将“一个”与一些抽象的名词(也即不指示具体的人或物)或出人意料的词组相搭配,以此制造陌生的效果。《春底降临》中有“一个绿色的秩序”;《诗八章》中有“一个变形的生命”;《隐现》里有“一个新的回转”“一个良心”等。同样的表述,在臧棣、康宇辰等诗人笔下也屡屡可见。

词、句都偏向“形”。穆旦对康宇辰的影响,还体现在诗之“神”上。和穆旦一样,康宇辰的诗充满了内宇宙的激辩。她的表达常常由向自我的发问开始,然后一步步剖析、辩证;有时她的提问有明确对象,但最终又是借与他人对话之壳,回到内审与自辩的独白上。这些辩论的声音不乏激烈与冲突,但不一定有最终答案,诗人只是用辩论这一过程来抵消对确定性的寻找。因此,这些诗的结尾,总是回到自我说服或自我纾解上。这一点与穆旦不同。穆旦的辩论亦源于困境,但在辩证之中,他试着寻找一条“向天走”的路,将自我放置于存在之旷野,将答案摆在对信仰的探讨下。即使于他而言,“信仰”更多地只是一个知识体系,一个外在装置。

辩证反作用于句式。康宇辰许多富有辩证色彩的诗,都使用了绵密的长句。与她恰好相反,曹僧写过不少短俏活泼的句子。曹僧,1993年出生于江西樟树,毕业并工作于复旦大学;博士阶段,他的研究从哲学转向了中国现当代文学。曹僧出过一本诗集《群山鲸游》,书中诸多诗歌都有民谣风味,不难让我想到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、刘半农、钱玄同等致力的歌谣运动。歌谣运动自然有着民俗学和历史学的意义,单说文学方面,它又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对新诗学的构想。和康宇辰笔下的“穆旦”小传统不同,曹僧的新诗写作展现出更浓郁的民间性,这种民间性是外视角的,自上而下的,与歌谣运动先行者们的姿态遥相呼应。这些诗裹带着南方气息,游戏性的外衣下,是清醒而锐利的诗体探索。《莘庄立交下》采用了仿英雄体的形式,两句一段。句子虽精短,但阐释空间很大,如“莘庄小道撩拨梦幻新人,/三两土坟弹送旧名片”,以及“都说亦未平的绿浮萍,/都听罗丝玛丽跑音”。还要留意的是诗尾注明了“戏赠王百万及诸公”,点明了游戏的特征。简言之,这是一条从内容到形式、包含着方法论的写作路径,它几乎贯穿了曹僧的整个创作。

如果再将曹僧与康宇辰对比,还会发现后者的自辩虽然密实绵长,但要表达的东西是较为清晰的,曹僧的诗则有更多的不透明性和不可拆解性,这种美学特点一方面源于跳跃性,另一方面是因为诗人并没有也不打算在诗里给出足够的背景信息。《五个小孩》便是典型的例子,这首诗也具有游戏性,更重要的是显得神秘,让人联想到神话原型批评的主张,不过,它受中国民间的影响应该更大。去年,曹僧还写了一首《三五个》,“三五个你”和“七八个你”在诗里反复出现,句式和词语的设置,充分彰显了他的语言机巧。机巧,也是曹僧诗歌的显要特征。从语音层面来说,这首诗读起来的感觉是比较轻松的,但轻松背后,是颇有难度的语言调度。

更年轻的诗人也在尝试调和传统与创新。在这方面,赵茂宇的诗有一定典型性。赵茂宇,1996年出生于云南昭通,毕业于温州大学中文系,目前是云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。在臧棣、陈先发、余怒等上一辈诗人的影响下,赵茂宇这一代学院诗人已经有了较为牢固的语言本体意识。他的《小神》《水中观记》等,讲究诗歌内蕴空间的复杂性以及感受的独特性。如《水中观记》写到“我生活在池塘下面,能清晰看见海王星/伸向宇宙的山谷,像灰色鲸鱼背脊在流淌”,这些句子背后的感受力是幽微敏锐的,能唤起读者多层的想象。另一首《小视觉》亦是从视觉到心理,探索人的直觉与潜意识,“在橘子内修筑繁杂交错的公路,饮茶的人/喜欢细小物,白色经脉,延伸进空中的云朵”。赵茂宇诗歌的关键词是空间、虚构、延展与迁移。他认为自己“对世俗场面、物象细节、空间变幻”有更高的敏感度,基于这种偏爱,他一直在追求“空间感和场域性,这种空间感在语言的视角切换中完成,具有流动感和延展性”。而他所要的物象的抓取、语言的延展、感觉的迁移,又是受到海子、陈先发、雷平阳、臧棣和余怒的影响。不同的影响在他笔下走向综合,他的近作《鸠摩罗什》《桥上的墓园》等正是集中处理了新诗小传统与创新的关系。赵茂宇不是为了鸠摩罗什而写鸠摩罗什,某种程度上,鸠摩罗什只是一个道具。他还有一些类似的诗,历史题材都被翻新为当代经验。青年一代的创新,在对传统,尤其是新诗小传统的认领中得到了有效的发展。

综上所述,几位青年诗人对创新与传统的思考各不相同,写作着力点也不在一个方向,但他们的诗歌并非一成不变的。如今,康宇辰在有意识地“抛弃穆旦”,她说,“美好生活/从忘记穆旦开始”,新的花朵正在她笔尖含苞。曹僧则说:“对陈旧修辞的厌倦、对表达边界和新诗意的好奇、对诗歌内的伦理责任之承担等等这些东西,变成了维系写作的更有力支撑。”(《迷雾》)。赵茂宇还在广泛尝试,在“天空、滩涂、平原形成的过程”中,他看到“桥上的秘密不可探寻,这已经成为古老的转述”(《桥上的墓园》)。其实,要谈传统,要谈创新,都偏离不了诗歌的古老使命。”(杨碧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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